2024: 在水中

序

动笔前我去翻来自2023的年记，看完，甚至有点讶异：诶，这是我吗？仅仅一年前，我是这样的吗？之前跟闫老师分享这些从2020到2023的文字，她说光是阅读，都能感知道那种深渊般的情绪状态。哪怕是现在，刻意去回忆的时候，我依然能唤醒脑海中靠近死亡边缘的黑色碎片——月亮在呕吐，夜晚的柏油马路上，我沉默地看着自己被消化液侵蚀过一半的肢体残骸。但不过，在现在、此刻，那些碎片好像与我隔了一段距离，深渊般的吸引力不存在了——我注视着它们，就仅仅是注视，只有伸手触碰的时候，会溅出一点墨色的汁液。

去年年末我叮嘱自己，这一年，要清醒而有力地活着。其实过这一年的时候，完全把这句话抛诸脑后，但回顾的时候，很惊讶地发现，哦，是有断断续续清醒地审视我的生活，也好像有了些植物般坚韧的生命力——这也是吸引力法则的一种吗？如果是的话，我今年可也要好好许愿了。

得想个关键词来总结我的2024，刚动这个念头，“水”这个词就已然跳进我脑海中。不怪它的激活强烈，毕竟从九月底开始，自己就很深度地（于我而言）参与进swim相关的fan-fiction创作，到现在仍未结束。阅读了很多的故事，男男女女，来来往往，关于身体、关于坚持，关于突破、关于传承，关于嫉妒心、关于凝聚力，关于爱、关于恨......我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些故事，重拾了游泳这项儿时最喜爱的运动；更没有想到的是，当我沉下心来回忆这过去的一整年，发现那些值得记录下的事，还真丝丝缕缕与水相连。

我喜欢这样的巧合，于是很满足地在标题处敲下：在水中。前段时间泡在泳池里的时候，在某个瞬间，舔舐着我皮肤的蓝色流体突然变得柔软异常，我所排开液体的重力，成为托举我上升的浮力。我感受着水流给予自己的支撑，默许心涌现喜悦：水是具体的水，也是抽象的水；水包裹着我，也不偏不倚地流淌而过。当我再一次投入水中，抬起手臂、打动双脚，突然发现行进变得格外的轻松——

或许是这样的，当我向“水”敞开，我也就成为了“水”的一份子了。

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游回原初的羊水

我很喜欢羊水这个意象：安全，和生命的本源连接。不幸的是，人类从脐带被剪断的刹那，好像就离开了这种温柔的稳定，离开了生命最原始的部分。今年读了一些Psychodynamics/Analytical psy.的书籍，我发现在经过心理学科班教育这几年后，我最终还是被这套“不科学”的系统所吸引。集体潜意识、力比多、阴影与面具、创伤的病理性重复......这些晦涩的、难以下操作性定义的概念，却隐约指导着我去关注那些prelinguistic的东西——语言之下，很多东西是重要的。

暑假去了趟武陵山，下半个学期，又处于高频的正念上课与授课中——在偶然接触冥想打坐的多年后，我终于开始把这个同学们眼中的“怪异行为”变成生活日常。上山很痛苦但收获真的很大，那种清明而挺拔的余韵，在我回家后多日才逐渐“消退”（本来打算完成一组系列文章，却拖延到现在只产出了一篇...)。后续去上MBCT和MBSR的课程，做着练习，又阅读着相关的文献书籍，终于在某日练习的过程中，我领会到了在山上逼得我崩溃发狂的那个“只是去感知”究竟是什么。一瞬间，和身体联接的稳定感怀抱住我，我第一次感受到“落在地面”是什么样子，然后再更多更持久地有了类似的体验。

如此反复折腾来来回回，哪怕很多任务没能很好很优质地完成，我也很惊讶地感知到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奇妙变化：好像回到了羊水。

其实人生的大半时间里，我一直悬浮在思绪的风中，偶尔风停，可以暂时在土地上驻足，但总是还没能长出稳定的根系，又飘走了。我逃避日常的生活，躲在我用幻想搭建的城堡中：头脑中是安全的，是快乐的，我不想打开自己的感官，去接受真实世界可怖的信息流。我逃避身体的感受，忽视身体的信号，在情绪海啸般将我吞噬时，我将疼痛加之于身体，唤醒微弱的，活着的感觉。其实很早就接触过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的概念，我很喜欢，却只是把它翻来覆去在抽象层面做归纳演绎。现在，我终于学会了去关照我的身体，聆听身体的需要。

把自己看作一个动力系统，如今有two metastable attractor states compete together，一个吸引子所在的空间是强迫性的、无意识的、混沌的，另一个吸引子所在的空间是有意识的、清明的、澄澈的。虽然我在第一处停留的时间很长，且一旦陷落，很难从中逃出，但我也真真切切到访了第二处空间——在那里，有纯净的能量流入我的身体中。

宛若母亲对婴儿的涵容，我涵容了自己。

文字之下流淌着什么

今年或许是我离开中学时代后，写作字数最多的年份——APP中虚高的words count竟然有95196之多。差一点十万了诶，前几日的我怀抱这样的期待，甚至在考虑是否要在年末的紧张关头努力一把，破掉五位数。最后还是放弃——与其制造出自己都无法满意的垃圾碎片，不如把时间腾给其他更加重要的事。

高中最爱的作业是在语文积累本上写心灵感悟，诗歌、小说、散文随笔，随着文字流淌在纸面，躁动的心也慢慢平息。进了大学，加入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社团是纸媒工作室，当文编，半是强迫地保留了写作这个习惯。总是会被生活的很多瞬间触动，总是想对一些事件发表评论，断断续续写了蛮多东西，零零散散落在各处——收集不起来了，非常遗憾。开始慢慢搭建属于自己的输入与输出体系，不能让思考过、欣赏过的都遗忘了，用Ni存储在不可分享的私人领悟中，太可惜、太可惜。

今年机缘巧合下开始写“小中篇”，还是尝试我并不擅长的讲故事——不算顺利，但也可以称得上顺利——一些用论述性文章难以表达的“模糊”，依附于人物心理和人与人的动态交互，终于可以传达与描述。写得多了，也开始对写作这件事本身产生信心，我想到melody在播客里所说的那样，决定我们是什么人的，就是那些微小而持续的行动。写得多了，像燕窝窝老师说的那样，你会发现自己生命中某些未能解决的议题，重复的模式。嘿，是这样的，尤其对我们这种没能学上太多技巧的人而言，写作隐秘地揭露出了意识的冰山下，我未能意识到的那些。

今年读过的fan-fiction，最爱的还是狍老师的《图腾与禁忌》，当母代存留着问题平静而甜蜜地生活，子代就会代替他们演绎问题的演变。且人的本核不变，在很多事件发生的当口，选择选项的概率均匀分布，却会因为每一次选择的差异走向完全不同的结局。噢，我真的太喜爱这种书写故事的方式了，很多时候人都是属性不同的容器，容器之中流淌着一些共通的东西——prelinguistic, primitive, and collective unconscious. 这些东西是重要的，可我们依然需要用工具将它们表征化，做诠释。文字是我使用顺手的工具，我尝试着用它去组织、去构造，用故事或逻辑，把那些潜藏着的东西展现出来。蛮困难的，但是困难很值得——我现在在做类似的尝试，多多靠近困难。

另外，西恩老师把自己十年前的游戏重制，发布在steam上（贪婪恐惧及其他 & 连眠不觉），我给群友分享，车车说：感觉像是做了一个深度的心理咨询。这算是我最早在一个“私人”作品中，看见人物身上展现出的那种复杂动力。Charming...

在阅读与创作的过程中还认识了新的人，很多人很有趣，很可爱；也有一部分很奇特，很滑稽。我看着大家对于“女性创作”的迷茫与坚持，也看着大家的攻击与斗争，疑惑与反思，从中摘取出不少值得存留的东西。持续地观察，诚实地观察，意识到自己的评判并尽可能不外加于人，很开心我渐渐有了这样的能力——去看表象之下流动的到底是什么。

最后必须向我许诺写作但仍未完成的文章道个歉：对不起。所以，新的一年，我会努力让你们见天日的！

终将奔流向大海

前几日小东西更新了她的公众号，我在里面看见了pause lab的“使用推广”——诶，线上心理干预，真的会有效吗。记得几年前，这系列课程刚出的时候我异常嫌恶地在暂停实验室的公众号点下“取消关注”，暗自腹诽：商业化、智商税；而现在，“科班朋友”不仅在做科研合作，还亲自体验、深感有效。我又关注回了pause lab，完成了几项测试，阅读了几篇文章——嗯，很不错——不错到我上BOSS直聘搜索公司招聘信息。最后发现创始人的微信静静躺在我的共同群聊中，再一次亲历了六人定律。

然后报名了课程打算以身入局，体验已是进行时，我跟闫老师聊起这个项目，分享了自己的体验和课程提供的小贴士，我们一致称赞。我想着，噢，原来真的有成本不高又能切实提供帮助的工作可以做，针对谱系人群、针对儿童青少年、针对被贴上“精神病”标签的人——原来不是只有药物、效果不明的各式物理治疗、外科手术来勉强维持社会功能；也不一定需要求助于昂贵而缓慢的谈话，如果“疾病”并非那么严重。Evidence-based intervention，在不断地迭代中完善流程，让人们能够驯服自己的大脑，贴近心的真实。闫老师说：我们已经探索太多啦，也该去参加一下这样“实用”的私教课。

去年年底因为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把博士阶段的方向从Psychiatry转移向Neurology，当时还在感慨，人啊，果然还是得向生活妥协！万万没想到现在做的东西比留在Department of Psychiatry还要Psychology。像是某种祝福降临在我身上，不管是逐渐清晰的Career，还是身边聚集越来越多相似的人，又或许是在某个节点突然发现自己曾经尝试过、思考过的东西，连缀成了一条完整的线——我看着一张网逐渐展开，如若万千河流，终将奔流向大海。

月初读了Barbara Sher的refuse to choose，里面提到了Scanner这样一类人群。在文章的跋(epilogue)中，她写到：

You're a Scanner, which means you will always be curious and passionate about many different things.

You will never be satisfied with yourself or your life if you don't choose something to which you can give your very best.

总是会在人生的“重要时刻”碰到一些很神奇的书（真的很神奇，如果没有它们我都不敢想象我得怎样度过那么一些时光！），Barbara的这一系列书籍，还没看完，但是一读我就感受到: That is exactly what I am.

于是在心理记下她的教诲，别再着急了，慢一些，慢一些，水流自有它行进的流速。让自己回到当下此刻一点一滴的进展中，不必可求目标的完成，只是把注意力放在这些重要的、我所热爱的一切之中。

Go anywhere, study anything, start anything—and remember: You don't have to finish anything when you're in Scanning Mode.

No more restrictions, no more embarrassment about transferring your passionate curiosity from what you loved yesterday to what you love today—and what you will love tomorrow.

You understand now that you have the freedom to explore every interest and the right to drop it whenever you wish.

蓝色的心脏开始了跳动。

结语

午饭后休憩的时间，我站在启真湖畔，感受着阳光温热我手掌的皮肤；空气好像有一些凉，钻进了毛衣和羽绒服的间隙。突然，哗啦啦啦的，因褪色而变得黄白的柳树叶片，被一大阵风吹散开——叶片打着旋儿斜向下飞，飞向我、又联翩着穿过我，好似一场神圣的洗礼，泛着金色柔光。我让身体代替头脑去感受，那种稳定的存在感自然而然地出现，又进一步地和微凉干燥的冬日气氛缓慢地相融。我看着湖面泛起的水波，它们顺着固定的方向流动，后方的纹路没过前方的；当我把流动的水当作静止的参考，身体好像开始随着天地移动。脚踩上岩石，肌肉发力，靠近干燥的树，树皮粗糙，有菌丝生长着。我把自己浸泡在感官的世界，感受温和舒缓的能量，从自然流进我的身体。

又一年要结束了呀，这一次，我没有哭泣，也没有愤怒——我在期待未来的日子，竟然，我会在某一天开始期待未来的日子。

2025, Be mindful, be creative. 保持觉察，勇敢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