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理发推子

道是萧条的,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多久了;和季节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夏天也是这样,只不过冷空气到来之后又给萧条添了点生理上的凉。枯黄的叶子被寒风一吹,干巴巴地旋一下,沉默地顿在湿冷的水泥地上;我的黑色轿车驶过,压出咔咔碎掉的响声。

热闹仍有,只是热闹聚集在少数地方,在那些简陋临时的,或者特意搭建起来的小棚附近。身着白色防护服戴好N95的人站在后面,人们排起的蜿蜒的队在前面——也带着口罩的队伍:蓝色的、白色的、黑色的,贴面的、很立体的,带有空气排风口的,遮住了下面部的表情,露出一双双没什么波动的眼睛。摘下来这块隔绝病毒和冷风的布料,张嘴,啊——拭子折断在塑料管里。玩手机的人没有抬头,但往前移动了脚步。

十二月七日的时候,居住地附近出现了首例“阳性”,于是小区和楼道被封控了23个,被标记成重点的人群被拖去进行好几轮的大规模筛查。没什么特别的感受,于我而言,每天的生活因紧锣密鼓运转的医院而被填得满满当当,没时间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交班、查房、下医嘱、排手术,泡在乙醇弥散无菌的房间里;回家、吃饭、整理房间,和妻子窝在沙发上,开几句玩笑——如果我们都没有夜班的话。妻子会被我逗笑,她乌黑的发蹭着我的肩膀,眼睛弯弯的;客厅顶灯的光束下,有糖水铺子里亮晶晶的液体从她的外眼角渗出来,是甜的。

如果不是我的头发长长了,我可能发现不了这些变化:大大小小的店铺关了门,或者开着,不过门可罗雀。往常去的理发店走的时候,看到拉下的铁卷门,上用红色的油漆写下“转”的大字,贴了印在白色A4纸上的招商广告。门口黑白格子的圆柱体还在转动,也不知道在转个什么。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向妻子抱怨了这件事情。她正在整理茶几上剥下的坚果壳,用手把那些褐色的、带着木纹的果壳聚拢在桌边,然后推倒进垃圾桶里面。盖子被拧紧,确保剩下的果实不会受潮,她把装坚果的盒子放进托盘里,扭过身对我说:“啊,那不如我来给你剪头发吧。”

“唏,你吗?”我发出了惊讶的气声,惹得妻子在我的前臂上打了一下,“你还会这些?”

“怎么?只允许外科医生动刀子呀?”妻子面朝向我,扯住了我长长了的头发,往上一提。

“哎呦!疼!”我用手去捂被她拿捏的头发,顺势把身子倒进她怀里,“听你的,听你的。”

“择日不如撞日。”妻子一本正经地说着,手指戳着我的耳垂。

“我都行,我都行......”我把脸埋在她胸口,瓮声回答。

妻子向来是行动派,很快就开始打理起来。她去换了衣服,黑色的、紧身的肌底衣,棕色的、内里有短绒毛的羽绒马甲,露出流畅的脖颈,显出饱满的胸脯。拿了理发包,开了浴室的浴霸,在花洒下面放了矮矮的小板凳——橙红色的热光烘得浴室的空气有点发烫,妻子的耳廓带上了红润色泽,额角覆了一层薄薄的汗珠;细细的头发搭在两侧,她用手往后聚拢,有几丝黏在头夹颈夹肌的位置。陶瓷板被搭在浴缸上,理发包的拉链拉开,工具整整齐齐放在那里;妻子从松紧带里取出剪刀、贴头皮的梳子和长尾夹,劳作的手指跳出晃动的残影。

浴室里挂着我们的毛巾,她的洗脸巾有四分之一压在了我的澡巾上;米黄色护发素、玫红色香薰沐浴露中间,有一瓶深蓝绿半透明的男士爽肤水;两个同色系牙杯并排在一块,粉红色的牙刷靠在蓝色牙刷头上。妻子就在这里忙碌着,麻利地做着理发前准备;我靠在外侧的洗手台边看着她。

“呀,忘记拿理发推子了!”妻子抬起头来,踏着拖鞋走向卧室,从还没推回去的箱子里摸出来了一个理发推子。

“你还有这种东西?”我绕到她身后,手臂架在她的肩膀上,去够她手里的推子。令人安心的香味从她的发顶飘进我的鼻孔,我于是把下巴搁在她头上,用力捏住她润泽的手,把她往我怀里带。“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她软软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笑意,抽出一只手来,反过来掐我的右脸。

我被勒令脱掉外套和羊绒毛衣,穿着拖鞋和居家裤坐在小板凳上。妻子本来打算让我脱掉上衣,或是穿一件打算换洗的衬衫,这样能方便清理碎发。我强烈拒绝,于是她从厨房的柜子里拿了一张很大很轻的塑料桌布,缠在我的脖子上,下摆散开遮住睡衣,当作理发围布。黑色长尾夹落在我颈侧的时候,我对她大叫一声:“压着我颈动脉窦了!”妻子的眼睛又笑得弯弯的,伸手做出打人的姿势。

准备就绪,妻子开始推我枕骨后的头发。推子不知道开了几档,也不知道用的几毫米的定位梳,我只能听到嗡嗡的响声,有金属滑过的感觉,一些头发的碎渣堆在卷起的桌布边上。“你学过?”我问她,因为怕乱动然后划伤头皮,我没法抬头去看妻子的脸。她在嗡嗡声中“嗯”了一下,推子划过鬓角,我想我的头后已经是青茬般的灰色。

我们顺带聊起医院里的一些杂事,在同样系统下工作的我们,显然能有更多共同的话题。到最后,我问妻子我给她的听诊器有没有再被偷走,“暂时还没有,”她回答,微微有点叹气的意味,“真是想不到啊,这年头连这些都会被偷。”

“我老婆的东西最好了,大家都想要。”我打趣她,视线未落及之处是一个不带嫌弃的白眼,头顶轻轻飘过一句妻子的笑,“没个正形。”

“上面也别推太短了嗷!”我嘟囔着,“你别给我剃成光头了。”妻子停下手中的动作,给定位梳换了个齿,“那也没关系,不省了这半年再剃嘛。”推子又来到脑后,不过比上一次波及的面积少了一点。

“你这在外科手术消毒?”我抬起声音问她。

“哈哈哈,教程,教程里是这样的。”妻子手里的动作没有停,有一根短发丝落到角膜旁,惹得我眨眼。她用空下的一只手在我眼角擦过,又回去托住我的头,方便继续的理发。

该推的地方差不多了,妻子拿出梳子和剪刀,开始理头顶的部分,闲谈也随着换到了生活的琐事上,从最近买不到的绿叶菜,到不知道还能绿多久的健康码,再到哪家哪户被栓上门闩,阳台的绿植怎么都枯黄了起来。我们慢悠悠地一对一答着,直到妻子把梳子梳到前额上的时候,我好奇地发问:“这些剪刀和推子都是啥时候买来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理发推子是上次去超市买菜的时候顺带买的,”妻子说,“因为那天刚好在地铁上听见旁边的人聊起相关的事儿......”还在十二月七日之前,邻座的姑娘打电话说到自己的工作快要黄了,没有人来理发店,她最近一天洗不到五个客人,店长已经在按照业绩遣散她们;姑娘说,还好,某某某工作的地方甚至要关门。她于是想起来我非要时时刻刻保持超短发的“坏习惯”——“怎么冬天都不怕冷的啊!”她曾经有些不可置信地问过我——顺带就去逛了洗护用品区。因为推子和我常去的那家店里总是给我理发的师傅用的长得很像,她就买了,还买了理发包,灰色人造皮装着的。

讲到这里的时候,她微微叹了口气,和剪刀的咔嚓声停顿了一下,“也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想这么多干嘛嗷。”我微微抬额头,抹了把脸,“多操心下自己呗。”

“也是呀,一天到晚忙不完的活呢。”妻子呢喃道,“还是得努力点,多做些......”她的话卡住一半,大约是因为修这里的头发是个精细活,没法一边贫嘴一边动作。我看着妻子专心的双眼,她的瞳孔里印了自己拿着剪刀的手,一会儿睫毛微微眨动一下,像扑朔翅膀的蝴蝶。

“好了好了,大功告成!”妻子把剪刀和梳子放到陶瓷板上,站到我面前,两手框住我的脸,俯下身来左右打量着,“不错,还不错。你去照照镜子?诶,先把头发抖一抖,一会儿把大的渣都扫了。”

她湿润的手指擦拭了我的额角、颧骨和喉结,我咽下一口口水。薄薄的塑料布被抖动,黑色的短发茬落到白色的瓷砖地上,长尾架被取下,我被束缚的脖子终于被放开。我甩甩头,活动一下肩膀,然后手撑着大腿前侧站起来。妻子的脸打在我肩膀的位置,她正把桌布对折,拿到更远的地方抖一抖,当心别让发茬沾到自己的衣服上。我把左手撑在墙壁上,好像是察觉到我宛若怀抱的气息,妻子转头过来看了一眼我,然后在我的右锁骨上轻轻啄了一下;我的心变得轻飘飘的,一种温暖的幸福在此刻宕开。

妻子去阳台拿了扫把和簸箕,放到我手上,然后去收拾理发用具。刚把理发包的拉链拉上,客厅的电话响了起来——没办法,做医生的就是这样。妻子刚拿起理发推子,我看着她冲向响铃手机的同时,去抓窗台上的厚外套,不注意地把推子搁在了外套的地方。小迷糊,我在心底偷偷笑着。

我把浴室的地扫干净了,再用流水把剩下的发茬冲进地漏里面。埋着头打点洗发水,起了泡沫,我飞速冲了头发、脖颈和脸,又随手抽了一条我们的毛巾。往外走,我关掉已经发烫的浴霸灯,热烘烘的气体向外面散开。不错,很快。

坐在卧室的床上,我用毛巾擦着洗完的头发。“得快点送急诊啊,这么年轻,趁着在时间窗口内呀!”妻子打电话的声音从阳台传来,“没有绿码啊?唉,这......”脑卒中,急性,得溶栓,我在心里默默回忆着十年来浸润过的医学知识,突然觉得断断续续的电话里说着的内容太不真切。有那么一瞬间,我开始怀疑是不是用手术衣、橡胶手套、医用外科口罩把自己与有菌物隔开的次数太多,不知不觉间,更多的东西也都被隔开了。外面失序的环境没有破坏我俨然有序的人生,是这样的吗?我闭上眼,不再细想。混日子嘛,我对自己说,眼睛看向阳台的方向。

“哎呀,怎么把推子落这里了。”妻子挂了电话,朝着窗台的方向急匆匆走去,又走过来。我看着她把被漏进的寒风吹冷了的理发推子拿在手上,绕到床的后面,塞进了露出一角的纸箱的角落。

箱子里似乎还有别的几乎用不到的物品,推子被扔进去的时候,发出金属的碰撞声,听得我一激灵。

躲在家的温馨里,我莫名感受到冬天的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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