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与幻觉

在黑色的夜中奔跑,黑色的发丝被风的反作用力扬起。当我路过被夜色遮蔽的河流时,我捕获到它遥远的边缘有一线银色的亮光,随着视野的移动消失又出现。反复间,我突然意识到那条河才是我生长的发,我的发理应接上那长长的河,随着流动的水流动到远方,流动到漆黑的夜里。

我的视角于是变了,我飘浮在了2/5的天空,看着我的大脑在控制身体的肌肉——我命令左边的胳膊向后摆,右边的腿向前迈开,臀大肌发力,腹内、外斜肌和腹直肌绷紧,让腓肠肌做的功可以少一点——这是更加受控的跑步姿势,会调动更多的核心力。暗夜里的河流随着我奔跑的幅度划出水波的痕迹,接在我的头皮上;我的双足在不断复制的运动轨迹中,逐渐陷入了褐色的柔软的土地。我感受到我的骨骼在向外生长,像大树的枝桠一样,它们越过了我的皮肤所划出的“主体”与“环境”的界限,直愣愣地冲进虚冷的秋夜晚风里。有更多的东西在不合理地出现:一些根须,从我的头颅上垂落下来,盖住耳朵;两颗红色的果子陷进了我的眼窝里,它们的表皮有虫蛀的痕迹;有藤蔓,先包裹住了我裸露的双脚,像一双鞋一样隔开了我与地面的直接接触,然后继续爬行上我粗糙的双腿,像蛇一样。

藤蔓的力量有些太大了,我想,倘若它们爬上了我的脖颈,我应该会出现颈动脉窦性晕厥。我的皮肤被这些有力的条状物给扎破了,一开始是角化的表皮,然后是真皮,叶绿体想要自由扩散到顺浓度梯度的地方,进化我只会消费的细胞。藤蔓继续向上蔓延,绕过髋部,裹上腰肢,爬上我的手臂,休憩于我的胸脯——它不是缠绵的,反倒像是找到蝙蝠蛾科昆虫幼虫的子座,有一种略带贪婪的侵略性,侵略到我逐渐枯萎的血管里,贪婪地汲取土壤里的N、C、O。我那杂食性动物沉重黏腻的体液突然被置换得清透,草木的淡绿色汁液在我的体内潺潺流淌;脉管系统兢兢业业地发挥着导管和筛管的作用,让营养物和废物各归其处。一些液体随着黑色的发丝流入墨水一般漆黑的夜中,没有漾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月光从混沌的天空缓慢地流下来,我伸出被藤蔓覆盖的手臂,摆出容器的形状,盛装这充满灵性的光辉。银色的液体触及我的指尖,亲吻它,然后温柔地包裹住我的指甲、指节、手掌,一点点从手腕银色的伤口侵蚀进我的体内。我的额面逐渐浮起银色的印迹,圆形的,应该是经过什么小孔后月盘的倒像;有两个,光的直线传播没有想象中那么精确。一些神话的残忆烟花一般在我的脑中炸裂开,是仙女,或者是神女,飘扬的佩带、轻盈的身姿,伟岸的雕塑、磅礴的阴影——更深黑色的巨大人形腾然升起于黑色天空,光年外的星星多少年前出发终于到达地表的微光,因薄纱般层云的遮挡时而隐去,频率恰好快于我眨动的眼睛。透过那两颗暗红的果实,以及肉白色果肉被空气氧化的淡黄印迹,去看,银白色的月亮变成了陈旧的、暗黄的月亮;有灰色,是火山石堆砌出的桂树的形状。吴刚在砍树,我的手指被一根根切掉,创口滋出几丝棉质的纤维,因为年龄不够,也看不见一圈圈木轮。

被月光浇灌后的我的躯体,有叶片生长出来——不再需要口鼻,开合的气孔完美地续接了我的呼吸,直到正午阳光操纵蒸腾作用发生,它们才会蔫哒哒地垂落下来,一两片埋进缺肥的土地。可能有手拾起,把树叶夹在书页里,历经曲折,最后只剩下些黄色的、分形几何的经络。还有形态近似蚂蚁的昆虫顺着爬上来,路过这些叶片,产下蚜虫的卵,留下米白色的破破烂烂的小洞;我的身体痒痒的,这是树静止的宿命。但我还在向前移动,脚下的水泥地不知何时已成为孜孜不倦运转的传送道,我被放置于其上,看周围的风景驶向后方。芦苇丛被水边风吹得哗啦哗啦响着,某些不知名生物在没有光的地方一口不歇地奏乐,白色图书馆有巨大的反光玻璃。桥,是最大的起伏,升到顶点的时候我好像已经预感到了往后的堕落,从摩擦力极大的柏油路面滑过,树木粗糙的皮肤是不会出现血肉间杂的伤口的,而流淌于其上的月光让路面发出银白闪光,和我一开始在河边看见的一样。

手表在3km时震动,提醒我,预设的跑步时间结束。可是树不会奔跑,树也不会预设时间。那么,这场奇异的事故是因为月亮而发生的吗——因为月亮那神秘的、不可言喻的魔法,让潮汐和情绪一起波动的魔法,让狼人异变的魔法——月夜的树可以独自前行了。相对静止的是我,相对运动的也是我;哪里是我,哪里不属于我——模糊的边界内到底盛装了什么,我的边界是怎样的形状——我的发丝还在随着水流浮动吗,我如何从2/5的天空降落呢。电梯响了,刚刚刷了卡,电子门打开,电梯门也打开;有先后顺序的。红色的数字从1变成15,电子音在弹奏《致爱丽丝》,欢迎回家。不锈钢充当了镜子的载体,我和镜子大眼瞪小眼——

哦,原来是人类的身体。

哦,原来月夜没有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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